「如果怕燙就不要來打鐵。一打下去火花到處噴,過去打鐵的師傅拿小槌,燙在肚子,我們拿大槌的都燙在手。」──張秀榮,71歲,傳承第二代
下一秒順手將炙紅的鐵具丟進一旁的油桶,「這個鏨子的材質是鋼,燒紅後會變軟,把它拿去浸油,瞬間冷卻後增強它的硬度,會比較耐用、不容易斷掉。」張秀榮說明這個步驟是利用加熱、冷卻去改變金屬的物理性質,也是影響鐵具堅實與否的關鍵。
建築用的尖鏨使用量大、易磨損,捶打整修就能回復堅韌,大支的鏨子浸油,小支的鏨子浸水,經過淬火加強材料的硬度與強度,可以比原本的硬度多上好幾倍。但扁狀的鏨子卻在捶打後直接插入砂土中固定冷卻,「整支扁的比較寬,整支拿去泡油的話一定會斷掉。」依據鐵具的用途、形狀、材質,適度調整細部做法,打鐵打了一甲子,對於張秀榮來說,穩紮穩打的硬底子功夫,就是箇中訣竅。
張秀榮從十二歲跟在父親與兄長身邊學習,用六年的時間才苦熬出頭,「我們這行做三年四個月還沒辦法出師,做壞了不僅是損失,還會拖到進度,要老闆或師傅肯放手給你做,學習才會快。」以往打製一把菜刀或鐵具,都會歷經鍛鐵、撞錘、打鐵、淬火、回火、固定冷卻的繁複工序。鍛鐵時火爐溫度的掌控,全仰仗打鐵師傅的掌上經驗,沒有器具測量,鐵要加熱到攝氏 900~1200 度才會軟化,動作如果太慢燒到攝氏 1300度,就會熔化。
在高溫的環境下工作,時常做到揮汗如雨,被高溫噴發出來的火花濺到千瘡百孔,對身經百戰的打鐵師傅而言,都是家常便飯。細看張秀榮的雙手,盡是坑坑疤疤的舊傷口,「如果怕燙就不要來打鐵。一打下去火花到處噴,過去打鐵的師傅拿小槌,燙在肚子,我們拿大槌的都燙在手。」
以往鍛造一把鐵具要兩到三個人力、不馬虎,大師傅拿小槌修調細部位置,二師傅拿大槌鍛打,三師傅顧爐火兼撞錘,「我們以前六點起來,就開始準備工作,一直做到晚上七點多。」張秀榮家族的三間店,「金勝」賣宰切豬肉的刀具,「元益」賣廚師用刀,「三秀」則專賣農耕用具。
三秀自一九二四年創立以來專營批發,也兼做外銷,舉凡鋤頭、鐮刀、手耙、鏟子等,都能在店內買到。早期因應市場的需求量大,一天至少要打四五十把菜刀,無形磨練出張秀榮的一身絕技。
「手工打的菜刀是把鐵切開後包覆一塊鋼,放進攝氏 1100度的高溫去燒,表面看起來黑黑的、沒那麼平整,但耐用度可抵三、四把機器磨製的鋼刀。」門口鐵架上擺放一把把菜刀和鐵具,說明好的刀具歷經時代的變革,依然能作恆久使用。
「當年整條街人家不接的生意,我大哥都拿來做。光是夾鐵具的鉗子就有好多把,需要使用到什麼工具,我們就自己打來用。」萬華西昌街舊稱「打鐵街」,在鼎盛時期一條街上家家戶戶都從事打鐵生意,十幾間打鐵店比鄰而居,有的專賣鍋鏟、火鉗,有的專賣標槍、魚叉,同業間都會在鐵具上以葫蘆為標記,打上店號,當作出品的品質保證,老一輩的客人上門仍會要求買「葫蘆牌」刀具,商譽信用可見一斑。
台北自五、六○年代起逐漸脫離傳統農業,轉為工商業發展,農具使用的需求下降;一九七三年環河南路拓寬工程波及緊鄰的西昌街,打鐵店被迫拆除搬遷,西昌街的打鐵產業自此離散,儘管遷移至他處營業,卻因為資訊聯絡的困難,老顧客找不到新址,同行紛紛休業關門。「只有我們還在這裡打拼。」張秀榮語帶感慨地說。
面對傳統產業的式微,張秀榮仍舊屹立堅持。八○年代房地產、建築業蓬勃盛行,順應市場供需,三秀逐步改做建築工具,打地基、做土水、挖馬路使用的鐵具損耗率高,工人不定時將鏨子裝袋拎來維修,四、五十支用鈍的鏨子,張秀榮一個小時就能修好。張秀榮的兒子張才福曾也學習過電機維修,二十多年來包辦店內所有建築電動機具修理。
現今店內牆邊擺放一排排鐵具,無論農耕用鐵具、拆板模或灌水泥的用具,只要有空張秀榮就會多做幾把,「我七十一歲了,很多客人說你不要再做了。就好像在做運動一樣,兒子也會幫忙啊,材料買回來就慢慢打。我們家做出來的東西,都有一個『三秀』,這是我們的正字標誌。」
六十年的打鐵歲月倏忽即逝,儘管時代一直在變遷,對張秀榮來說,唯一不變的就是對品質和做工的堅持。萬華最後一間打鐵店,要傳承的是一種奮鬥到底的堅毅精神。
職人群像:用一輩子,做好一件事(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