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每個人對於文字的詮釋都不一樣,修字不同於字型設計,要去掉『我』,其實是非常難的。」──張介冠,66歲,傳承第二代
卡噠卡噠,伴隨機械運作的節奏聲響,燒燙銀亮的鉛字排排推了出來。依循聲音,一腳踏進日星鑄字行的鑄字間。約莫十坪空間,擺滿了鑄字機具,老闆張介冠一如往昔站在機台前,熟稔地將銅模裝進機具,把鉛灌入。為使鉛熔化,鑄字機需加熱至攝氏 340度,即使通風,若遇夏季高溫日曬,在這待上半晌,都可謂是燠熱難耐。
長年累月的鑄字工作,對於張介冠來說早已習慣,「全盛時期這裡的七台鑄字機全開,師傅們都脫到只剩內褲了,還是滿頭大汗!」他打趣地說埋頭苦幹、汗流浹背的活兒特別適合在冬天幹。拿起隨侍在旁的相機,他以快門記錄甫鑄造出來的鉛字數量,一邊叮囑我們留意適才鑄鉛迸發的陣陣煙氣,「就算每天在做,雙手被炙熱的鉛液或氣煙噴到,起水泡、受傷,都是在所難免的。」
店內七台鑄字機,每台分別鑄造不同字體大小的鉛字,由大至小:初號、一號、二號、三號、四號、五號、六號,曾學車床技術,在鐵工廠當過技工,機具秀逗不能使用,張介冠就自己動手修,「就像流水線生產,把每台的規格調整好,去維持機器的作業產能。」其中五號相當於書籍報刊的內文字級,是印刷廠最常使用的字號,張介冠說早期甚至要連開三台五號規格,才能供應市場需求。「當時一台鑄字機一天生產兩萬多個字,如果師傅動作快一點,一台最多可以鑄出三萬個鉛字。」
1969年日星正式開業,適逢七○年代印刷產業活絡盛況,相較「普文」、「中南行」等大型鑄字行,日星算是小規格經營,鼎盛時期店裡的鑄字與檢字師傅有三十多位,其中二十多位檢字師傅,一人一天檢一萬多字,鑄出來的鉛字根本供不應求。「在那樣的狀況下,我跟父親經常是做到天亮,加班鑄字對我們來講都算小case。」
四○至七○年代,是台灣活版印刷最輝煌的時期,全台近四萬家的活字印刷廠。想進鑄字行做學徒,得先學會補字。先將缺失或損耗的鉛字,一一補回字架,待熟識常用字與慣用字的字架排列,成為專業的檢字師傅,手一伸就要抓到原稿需要的字。「當時檢字人員的工資,是根據一天檢多少個字去計算,若是拿錯字,師傅們就直接把鉛字丟在地上。」在每本書的每個字都用鉛字印刷做成的時代,拿錯一個字,就會直接影響、錯印在重要文件上。
「我們希望來到日星的客人,也能夠了解這個行業的運作方式。」張介冠沿襲「起手無回」的行規,一旦鉛字自手中拿離開字架,就絕不再放回去。以往鑄字行會將錯拿的鉛字集中重新熔鑄,成為新的字,在市場供需遞減後,目前日星改以購入新的鉛材鑄字,「鉛80%、錫5%、銻15%,這樣比例調整,鑄出來的鉛字,質感是最好的。」張介冠說以往鉛料的進量一個月少說兩、三噸,伴隨市場起落,一噸的鉛量,使用逾半年也綽綽有裕。
市場經濟在八○年代進入數位時代,伴隨照相打字技術、小平板快速印刷機、電腦排版軟體相繼研發,活版印刷產業在這個時期逐漸土崩瓦解,「從 1986年到1996年,是活版印刷的毀滅期。原本近四萬家的活字印刷廠到了 1996年,僅剩約三百家。我們若不是在 1988年開始轉型,添購設備做照相製版、電腦排版,現在應該早就關門了。」
面臨大環境變革,全台印刷廠和鑄字行紛紛熄燈,大約 2001年的時候,日星的年營業額差不多五千塊。平均一個月賣不到五百塊,家人在當時一直叫我把店賣掉。」在大型鑄字行如中南行宣布歇業後,原本只是想把部分的鉛字、設備留給自己的子孫,2005年受到協盛、振興相繼收掉的衝擊,讓他開始認真思考,如何將日星保存下來,並以工藝館的嶄新型態,去延續傳統產業的生命。
從十七歲和父親一起打拼事業,對於張介冠而言,一間鑄字行不僅是記憶與情感的連結,更攸關活字印刷文化的留存。期許自己是個播種者,他以一個「字」,去形容自己對活版印刷產業寄予的厚望,「作為文化的載體,『字』承載的是產業的過去、現在、未來。」被賦予文化澆灌的使命,面臨市場挑戰,「昔字、惜字、習字」是他數十年來的堅持。
談及活字印刷與平版印刷的差異,張介冠說在用紙和印刷方式的呈現,兩者的視覺效果其實看得出優劣。「如果把燈關掉,印刷的品質能在光源不足的環境底下去辨識,活版印刷方式的筆畫依舊清晰,平版印刷的字形則相較模糊、有黏性。」簡單一點的辨別方法,按著書籍第一刷的出版年份,便能尋得蛛絲馬跡。
活字印刷在字體的美感上,更多了份人味,張介冠說最早以前,老師傅們都是以手工去雕刻鉛字銅模,不同於現在的電腦字型,活字印刷的字型結構較傾向於書法,1960年後有了統一的筆畫規範,鉛字銅模開始以靠模的方式進行雕刻,「先依據設計稿去製作一塊母板,再依照母板去雕刻,就像複製一把鑰匙一樣。」銅模必須是正字雕刻,把它鑿出凹槽,鑄出來的鉛字,才會是凸面、能被印刷。「手工雕刻的銅模,在下刀的那刻就決定了整體的好壞,老師傅必須都要訓練十年以上,一旦三十五歲體能走下坡,更難去刻出整批具完整性的銅模。」
事實上每鑄一個字,對銅模都是一次耗損,正楷、宋體、黑體鉛字銅模,日星現役碩果僅存的十二萬個銅模,經由四十多年來的反覆鑄造,已漸漸損毀,鑄出來的鉛字將會模糊。2008年日星第一次發起「字體銅模修復計畫」,因經手人太多,找不到字型的「共性」,最終宣告失敗。「每個人對於文字的詮釋都不一樣,修字不同於字型設計,要去掉『我』,其實是非常難的。」銅模修復的難處,除了在經費的籌措,更在與時間的比拼。
平均一天修復五個正楷銅模,張介冠從小畫家到拉貝茲曲線,找到適合的繪圖軟體,一一修字,製作出底稿,而後以CNC機台(電腦數值控制機)規格進行銅模的雕刻。2016年重啟「字體銅模修復計畫」,找來修復師,從保存「字體現貌」開始進行字型訓練。「我和兩位修復師,三個人光是修宋體,每個人修得都不一樣,更毋論正楷了。」張介冠形容每一個筆畫,都是獨立的個體,尤其正楷獨具性格,下筆之際弧度的拿捏,攸關漢字書寫的起承轉合。銅模修復師必須先上書法課,從基礎字如「永」、「東」、「國」、「鬱」去歸納筆畫的結構特徵,慢慢找到對於字的悟性。
講到目前銅模修復的進度,張介冠抱持樂觀的態度,直說比預想的狀況更好,原本排定的修字規劃將提前實行。「從 2009年買一台CNC自己試做,目前為止已經修復的銅模至少有五、六百個。」
以往鑄字行不開放外人進出,報社同業也僅能在門外等稿,把門打開請人入內,也為日星帶來不一樣的改變,運用鑄字的基礎和技術,與樹火紙博物館長期合作,2014年與網頁字型公司Justfont共同將活版印刷字型數位化,提供一般大眾下載雲端字型,並透過展覽、活字印刷書如《字裡有光》的傳統翻新,去刺激活版印刷更多的可能,「我們一直在努力,讓傳統產業能夠與現代接軌,把它的價值保留住,讓更多的年輕人踏進這個領域,看見延續的希望。」
按部就班,成立工藝館,是日星的終極夢想。張介冠笑說日星的經營,沒有賺錢,而是不斷地在花錢。我們認真聽他分享數十年鑄字生涯,曾經走過的崎嶇、歷練的甘苦,也從這位職人的言談間,看見他視文化保存為份內職責、從一而終的熱忱與頂真。
職人群像:用一輩子,做好一件事(下)